短刀

时讯百小生

作者：陌上影

第一次见到徐长卿时，宁岚7岁，徐长卿10岁。
那个蓝色头发的男孩被师父带上蜀山，跪倒在无极阁中立誓成为蜀山弟子，宁岚站在一列新弟子中看向他，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，肩背瘦削，手臂上还有被妖怪抓出的伤痕，从上臂一直延伸到掌背，皮肤翻开，看着触目惊心。
“幸好没伤到筋脉，不然这只手就算废了。”师姐替他清理伤口，男孩的腰间系着一把小刀，师姐用短剑削去他变色的皮肤和血肉，将伤药覆上了他的手，宁岚知道那痛得近乎钻心，但男孩脸色苍白的咬着牙，竟是什么声音也不出。
师父在一旁看着，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情绪。
宁岚至今记得男孩一语不发，将父亲留给他的防身小刀解下，放在神案前，就转身走了出去，他身上有伤，步履并不快，身影单薄异常。
待师父和师姐离开，宁岚悄悄拿起那把小刀，脱下牛皮刀鞘细看——那刀钝得几乎砍不进东西，刀光生寒，刀刃上有几个小小的缺口，刀尖上有已经凝固成紫黑色的血迹，但……那不是妖怪的血。

年仅十岁的徐长卿，因为村中被妖怪洗劫，父母双亡，拜入蜀山。
宁岚曾听那日去救人的师姐说起，师父在废墟中发现徐长卿的时候，男孩已经陷入昏迷，全身是伤，手上却紧紧握着小刀，但他太过弱小，再如何努力的攻击，刀刃上沾上的，始终是他的血。
男孩自入门后便一直勤于修行，比其它已出家的弟子还要认真百倍，师父非常欣慰。有几次，宁岚梦中醒来，深宵露重，男孩还在练武场习枪，月光射落在他的身上，她只能远远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。
宁岚对于习武和修仙都缺少根资，她是师父在山下捡到的弃儿，自幼在蜀山长大，男孩入门虽迟，但天资过人又勤于修炼，不过短短三年，修为已远在她之上。
那日，她到无极阁去见师父，清微待徒严格，每月都要考察他们的修为进展，徐长卿屡得清微称赞，她却迟迟没有进益。宁岚走到前山，却看见少年站在无极阁前，眼神复杂莫辨，却没有踏入。
“……长卿师兄？”
她看得奇怪，轻声唤他。
少年陡然微微一震，似是从沉梦中被人唤醒，他侧过脸看向她。
“长卿师兄，你来找师父吗？”
“……不是。宁岚师妹，我先去练武场了。”
“嗯。”她点点头，正要走进无极阁，瞥见少年的手背，那上面有一道极浅的伤痕，淡得几乎看不见，她忽然呼吸一紧。

她的修为还是没有进益，清微也不责备，只是吩咐她日后可多费些时间，帮助师姐修习药理，她知道师父已然不指望她能有什么修为，她也愿意研习药理，至少可以帮到同门。
“弟子多谢师父，弟子这就去向师姐学习药理。”
“嗯，你去吧。”
宁岚走出无极阁，忽然想起刚才一直伫立在门外的少年。
师父自然知道他在门外，却没有让他进入。
是为什么呢……她记得师父收起了长卿师兄放在神案上的小刀，却不知师父将它放于何处。

又是三年匆忙而过。
宁岚药技也只是平平，但总算可以帮上些忙，寻常伤病，找她也可医治。
那日，少年推开素布帘，走进药庐，宁岚正在整理草药，她从一列列的矮柜后抬起头，看见少年身姿修长，蓝色的长发半扎起，有血液染红了他的衣襟，她一惊，少年走近了几步，她才发现少年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，厚钝的刀刃已经生锈，却沾满鲜血。
——那是妖怪的血，是当年洗劫了整个村庄的妖怪的血。
少年没有说话，她帮他上药，和六年前一模一样的步骤，用短刀削去变色的肌肤和皮肉，再涂上伤药，徐长卿一手按着小刀，隔了良久，也只是低声：“多谢，宁岚师妹。”
她微微笑了笑。
——徐长卿因为私自下山，被处闭门思过七日。
——七日后，徐长卿决定出家，然而，闭门思过之后，他却突然放弃。
山中弟子纷纷猜测原因，说法繁多，却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，宁岚静静的在一旁听师姐与同门议论，始终未出一言。
但她想说，只是想到那个在月光下习枪的少年，又咽了下去，她怕他遭人非议。
她想说，他闭门思过那日，她在他的房间旁，看见了一道纤细的紫色人影，周身有水灵之息流转，衣袂当风，宛如仙人。

一转眼，就是十年。
这期间，徐长卿几次准备出家，几次放弃。
蜀山上对此议论纷繁，流言飞语接踵而来，宁岚一句也不愿相信，她脑中反复想起的两个画面，一个是瘦削单薄的男孩握着小刀跪倒在无极阁中，一个是月光下，那道纤细如仙人的紫色人影。
而那个冷漠瘦削的少年也不在了——报了灭村之仇后，少年逐渐变得温和沉稳，成长为出色的男子，下一辈的弟子喊他“长卿师叔”，眼中有崇敬的光。
徐长卿手中的枪一日日沉重锐利起来，而她一直埋首于药柜，虽然时有同门来找她疗伤，但再也没看见那个蓝发的男子推门而入。
毕竟……那个曾经弱小无助，眼睁睁的看着亲人惨死的男孩已经不在了。
他变得足够坚毅足够沉稳，长枪熠然生辉，但他仍和少年时一样，每每习武到深夜，月光清寒，宁岚知道，他只是想让自己强一些，再强一些。
强到足以保护一切他在意的人，就够了。

那年冬日，蜀山上白雪皑皑，蜀山弟子多是没有家的，她和几个师妹准备了些糯米糖糕，给师兄师姐们一一送去，送到徐长卿手上时，男子看她在寒风中站得久了手足冰冷，微笑道：“宁岚师妹，先到我房中休息片刻吧。”
“嗯。”她这才发觉手指都冷得发僵，点了点头，走了进去。
男子的房间简洁，书册剑铺，甚至还有张琴，宁岚好奇的看了看，却意外看见他的枕下压着什么，只露出一个反射着寒光的尖角——那是把小刀，是把已经生锈了，却已然寒光逼人的小刀。
“宁岚师妹也喜欢琴艺？”
徐长卿见她出神，问道。
“没、没有……师兄说笑了。”宁岚匆忙摇摇头，脸上一红——她是和师姐学过琴，但指法生涩，实在见不得人，徐长卿笑了笑，也没多问。
“师兄，你也视蜀山为家吧？”
“嗯，师父如父，蜀山如家。”
宁岚只在房中待了片刻就起身告辞，徐长卿送她离开。
他不知道，方才她出神，只是又想起了十六年前，他们初见的时候，小小的他跪倒在无极阁，肩背瘦削，刀刃上沾满自己的鲜血。

第二年暮春。
那个千年狼妖逃出锁妖塔时，宁岚躲在重重药柜后，她的实力太弱，根本不是狼妖的对手，只能听见外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，剑器激起罡风，和狼妖愤怒的嘶吼。
一直到师姐提着断剑，精疲力竭的回到药庐，她才知道狼妖已经被收服，那次蜀山伤亡颇重，药庐中聚满了前来疗伤的弟子，她一一为他们针灸施药，却始终没有看见那个蓝发的男子推门而来。
——第二日，徐长卿被逐出师门。
听到消息，她赶到山门，有不少弟子来送别他，她在人群中，看见那个站在他身侧的紫衣女子，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。
那个紫衣女子并未注意到她，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，听徐长卿和同门话别，宁岚远远的看着她，紫衣女子温婉秀丽的脸上有一丝疲倦，手臂上绘着蛇纹，周身并无灵息，但那柔静如水的容颜，宛如神仙中人。
她和徐长卿立于一处，是如此的珠联璧合。
宁岚怔怔的注视许久，最终没有与他道别，就悄悄的转身离去。

之后就是锁妖塔毁，群妖成乱。
宁岚每日忙于救治同门，几乎是足不出庐，只从受伤同门的口中，听到那些断裂的碎语。
——徐长卿再回师门。
——几日后，紫萱也来到蜀山，还带着几个同来的少年……长卿带回的师父是假的……
——长卿师兄去寻找五灵珠。
—— 你说长卿师兄？他似乎找到了雷灵珠……
——师父死了！师父被邪剑仙杀了！
——长卿师叔去了无极阁……他接替了师父的位置，和四长老一起主持五灵法阵，紫萱姑娘去找五灵珠了……
……
——宁岚！快躲起来！邪剑仙又来了！

蜀山上一片混乱，四长老被杀了，五灵法阵也要支撑不下去了，锁妖塔摇摇欲坠，宁岚冲出药庐，只看见一个纤细的紫衣人影，在锁妖塔前灰飞烟灭。
“紫萱……”
蓝发男子痛苦的开口，声音低哑，他伸手轻轻触碰锁妖塔，有泪水夺眶而出，几乎要精神崩溃——塔已经被完全修复，被他毕生的挚爱，耗尽全部灵力修复，那个紫衣女子，也因此永不再回。
——在那一刹，宁岚仿佛又看见了，那个失去双亲，跪倒在无极阁的瘦弱男孩。
这之后发生了什么，她都像是置身幻境，暴怒的魔尊，突然消失的雪见姑娘，御剑追赶的绿衣少年，都像是镜像，蓝发的男子俯下身，将四位长老的遗体一一收敛，她感觉到他身上的水灵之息，围绕着他流转。
像是一生都不会停息。

徐长卿接任掌门。
这十八年来，他忙于修复蜀山，废寝忘食，他已成仙，可以不眠不休。
蜀山在他手上逐渐扩大，到了史无前例的鼎盛，宁岚却时常看见那个蓝发的掌门独自伫立于醮坛之上，长久的凝望锁妖塔，任风吹动他的衣袖。
地脉开始失衡，蜀山再遭劫难，那个姓南宫的少年，带着他的同伴为地脉四处奔走，掌门则前往神界寻求解答，她偶然看见他在经阁挑灯夜读，她突然觉得——他已经累了，他已经太累了，累到想要放开一切。
可是，若真的放开一切，那又是怎样漫长的孤独。

地脉终于恢复，然而，他却下令任命常浩为新掌门，引咎辞去。
宁岚追到山门时，只看见一个素衣背影，御剑堙没在云间，似是终于放开了一切，她忽然觉得心痛如绞。
他带走了什么？他有带走什么？
她在他的房中反复找寻，书册剑铺，古琴长枪，他竟是什么也没带。
——什么都没有带走……完全放开一切，不就是已经心死了吗？他怎么可以这样，他怎么能够这样？！
她忽然想起了什么，拉开他的石枕，枕下的小刀已经不在。
——原来，他还是带走了那把小刀。
这样……就好，只要这样就好……宁岚心满意足的微笑起来，至少他还有在乎的东西，至少他还可以在乎什么，他还没有完全的心如死灰……宁岚缓缓的跪坐在地，有泪水从微笑的脸颊划落。